酒杯碰到玻璃轉(zhuǎn)盤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20年同學會選在這家老字號飯店，連轉(zhuǎn)盤都是記憶中的款式——邊緣鑲著金線，轉(zhuǎn)動時會映出細碎的光斑，像年少時自行車輪輻條劃過的陽光。

“還記得高三那場籃球賽嗎？”班長舉起酒杯，他眼角的皺紋在吊燈下格外明顯。我望著杯中晃動的紅酒，忽然看見那個穿著23號球衣的自己倒在水泥地上，膝蓋擦出一片血紅。裁判吹響哨聲時，記分牌定格在58:60，我們輸?shù)袅藸帄Z省賽資格的關鍵一戰(zhàn)。

酒過三巡，我在飯店洗手間的鏡面里看到自己那張熟悉的臉，我湊近看那道淡淡的疤，是籃球賽摔倒時留下的。當年，每天照鏡子都恨這道疤，現(xiàn)在卻覺得它像個月牙形的印章，蓋在青春的最后一頁。水流沖過手指時，我想起蘇軾“人生如逆旅”的句子，忽然明白我們都在時間里行走，傷疤不過是路過的證明。

回到包廂時，當年的學霸老陳正在講他考研“三戰(zhàn)”的故事?！暗谌瓴榈椒謹?shù)時，我把所有復習資料塞進了垃圾桶?！彼屏送蒲坨R，“結(jié)果起風了，紙頁飛得滿街都是?！北娙舜笮?，我卻看見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那上面還留著考研時鋼筆磨出的繭。服務員端上松鼠桂魚，糖醋汁澆下去的滋啦聲，像極了當年資料在風中翻飛的聲音。

“你們看！”班級團支書突然給我們一個驚喜，他播放了我們那屆的畢業(yè)視頻。像素不高的畫質(zhì)里，穿著校服的我們像一些躍動的光斑。視頻放到最后，出現(xiàn)班主任的寄語：“孩子們，人生不是籃球賽，沒有終場哨聲?！辈ＡТ坝吵霭鼛锏奈覀儯c視頻中的青春影像重疊，宛如兩個平行時空在此交匯。

甜點上的是酒釀圓子。同桌阿琳把自己的那碗推給我：“還是你幫我吃吧，就像以前一樣?！备呷悄辏?jié)食減肥，每天午飯都分我一半。此刻，瓷碗里的桂花蜜漾著漣漪，倒映出她眼角的細紋——那里面藏著多少我們互相見證的饑渴與飽足。

聚會散場時下起了小雨。我站在檐下等車，看見當年的對手老張在馬路對面攔出租車。雨幕中，他揮手的樣子與記憶里那個總在數(shù)學成績上壓我一頭的少年重疊。隔著20年光陰，那些針鋒相對突然變得珍貴起來。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他一聲，他轉(zhuǎn)頭時，雨絲在我們之間織成一張晶瑩的網(wǎng)。

出租車駛過母校，操場新鋪了塑膠跑道，但東南角那棵老槐樹還在，當年我們刻的“必勝”二字已經(jīng)長成樹皮上模糊的皺紋。雨停了，月亮從云層后露出臉來，像枚被時間磨圓的硬幣。

回到家，我從書柜底層翻出那本畢業(yè)紀念冊，塑封的照片有些粘連，揭開時發(fā)出輕微的撕裂聲。最后一頁的空白處，竟有班主任用鉛筆寫下的一句話：“輸贏都是風景?！弊舟E已經(jīng)模糊，但此刻在臺燈下，每個筆畫都閃著光。

我給自己倒了半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旋轉(zhuǎn)。舉杯時，月光正好落在玻璃杯上，與酒色交融成一種溫暖的橙黃。這杯敬往事——敬那個摔在球場上的少年，敬那張過分用力的志愿卡，敬所有未能如愿的夢想。它們像酒里的冰球，漸漸融化，卻讓整杯酒更有滋味。

窗外的槐樹沙沙作響，仿佛在回應我的碰杯。原來與往事和解，不過是承認那些遺憾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配方。就像老酒需要時間的沉淀，最好的滋味，往往來自最初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