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票是下午三點的,吃過午飯,央措又背又提地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步履蹣跚地往車站走去,早走好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不時從路邊鋪面的玻璃櫥窗里瞟到自己的身影,很像瘋涌而至到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心里即酸澀得要命,不爭氣的眼淚就在眼眶里周旋上了,她悲哀地詛咒抱怨,“唉,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就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在江城找到個工作,還是在大學里,本以為是最安全不過的了,沒料到卻掉進了狼窩虎口,居然會發(fā)生這種難以啟齒的荒唐事?!迸畬W生被老師強暴,女孩子被老男人奸污這樣可怕的事,那是寫在書報里,播放在電影電視里以警示眾人,從而喚醒社會良知德義的,它從來都離自己很遙遠,真沒想到,有一天它會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自己讀書的大學里,活生生地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我這命,我這是什么狗屁命??!”滿腔的悲憤化作飛躥的眼淚四處跌落,沉重的行李把她滿目瘡痍的身心壓得快跨掉,行人、車輛、建筑物統(tǒng)統(tǒng)模糊在了淚水里。 坐上開往峽珠的車,遮天蔽日的陌生感讓央措的心遽跳不止,那感覺就像孩童時和伙伴們進山采蘑菇,不小心一個人來到了一片茂盛密集得不見陽光的森林里,四下張望,伙伴的聲音和蹤影被隱沒得無影無蹤,四周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而來自內(nèi)心的驚天動地的恐懼聲,叫囂得快把她的耳膜震裂??蛙嚢l(fā)動的巨大轟鳴聲像一根纖繩提起了央措的心,她的毛發(fā)也隨之跟著直立起來,一次有生以來最特殊最冒險的遠行就此拉開帷幕。 還沒睡熟,就感覺車熄火了,趕緊朝窗外看,正是黃昏,天地萬物被籠罩在殘陽落盡的昏暗里,朦朧一片。央措很想知道車停的是什么地方,以及為什么停車?可她不敢開口問,看看表,八點鐘。哦,已經(jīng)走了五個小時了,將近一半的路程了,央措寬慰地舒了口氣,再過七個小 時,就可以見到朱衛(wèi)東了,她心里一陣熱浪翻來,打得眼睛熱熱的。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一句驚雷般的話:“車壞了,車壞了,開不了了。” 這個消息像一記重拳迎面砸在央措的臉上,她花容失色地驚問:“???怎么會,怎么了……”乘客們七嘴八舌地問起來:“什么地方壞了,能不能修好?”“不知道,先修修看?!彼緳C無奈地回答。 央措心急如焚地看著天色一點一點黑下去,豎直耳朵仔細搜聽乘客們的談話,這才了解到,車停的這個地方叫高普,是個沒有村子的半山坡,這里離江城大概兩百六七十公里,往前再走七八十公里,才可到交通重城邑湖,央措對邑湖不陌生,每次放假開學她們都必須在邑湖住一夜,可是…現(xiàn)在…央措難過得心都在滴血。我怎么會這么倒霉,這么不順啊,老天保佑司機能快點把車修好啊…… 九點半時,滿臉滿身油污的司機再次宣布:“車的鋼板斷了,今晚無論如何也走不了了,你們現(xiàn)在可以到路邊搭乘去邑湖的車,兩個小時就可到邑湖,今晚就住在邑湖,明天自己找車回峽珠?!?/p> 央措頭都麻了,這可如何是好?一個人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在漆黑一團的夜里搭車去連自己也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邑湖?這要怎么辦啊?天吶?我該怎么辦?央措無助地抱住頭,聽著其他乘客噼噼啪啪下車的腳步,痛苦絕望得連眼淚都不會流了。 突然感到有人輕輕地推了推她,扭頭一看,是鄰坐的四十多歲的邋遢男人,他問:“小姑娘,你要不要去邑湖,要就跟我們一起去,我們一起搭車,我們有好幾個人,是一個單位的。”坐在前后的幾個和他年齡相仿感覺相似的男人全都笑著和央措點頭,示意他們是一伙的。 央措有點緊張,忙問:“哦,那你們到邑湖要住哪個飯店?”“我們不住飯店?!迸赃叺哪腥丝焖俚卣f““我們單位在邑湖有辦事處,沒關(guān)系的,你跟我們一起去就行了?!毖氪胱屑毚蛄窟@群號稱是一個單位的男人,不知道該如何拿主意了。憑她此時此地的處境和心情,她是多么渴望能碰到一群善心人幫自己共渡難關(guān)??!可從二十年積累下來的內(nèi)存資料來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這幾個男人身上找到“相信”二字,是他們長得極不順眼嗎?還是他們穿著太邋遢?從讀小學起,就在單位大院里耳濡目染長大并對國家干部形象已深置于心的央措,實在很難把眼前的這幫人與“單位”聯(lián)系在一起,叫她怎么相信呢? 看著央措久久不做決定,他們?nèi)繜崆榈叵鄤瘢骸白吡耍」媚?,跟我們?nèi)チ?,我們這就搭車去,跟我們走吧,你放心!”“你的行李在哪里?讓我們幫你拿,你就跟著我們走了。”“你一個小姑娘,深更半夜去邑湖多危險,跟我們一道去,就安全了?!薄麄兊臒崆檠埡脱氪胄闹械目謶种笖?shù)正好呈正比地往上攀升,高度的戒備心完全控制了她,直覺讓她怕得要死,又清醒得要命。“不,絕不能跟他們走。”她在心里堅決地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跟這幫人走,今晚如果跟他們走了,就完了?!彼杨^往椅背上一靠,說“:你們先走吧,我想想看?!辈涣纤麄儏s緊逼不放,“走了,跟我們走吧,你看你上車時東西那么多,你一個人怎么拿呀,跟我們走,我們還可以幫幫你?!薄熬褪?,就是,把你的東西拿出來,跟我們走了?!薄?/p> 他們熱情到了不依不饒的地步,這使央措又害怕,又鎮(zhèn)靜,同時又一次確認了自己剛才的決定是絕對正確的,她干脆微笑著向他們道謝:“謝謝幾位大哥,真的謝謝你們了,你們先走吧,我還是想先等等看。” 等車上的人走得只剩下兩位司機時,央措才背上行李下了車,剛在路邊站穩(wěn),就看到一張寫著“邑湖至江城”的客車開過來了,央措的心跳到了眼睛里,她本能地就揮動了手臂,客車“嘎”的一聲便停在她的腳下。突然聽到有個男人問她:“小姑娘,你怎么又要轉(zhuǎn)回江城了?”央措轉(zhuǎn)頭一看,正是鄰座男人,正一臉驚愕地站在她身后。央措笑笑,所有束縛在瞬間被掙斷,她一步躍上了車。 客車開動,央措這才開始冷靜地梳理剛發(fā)生過的事、正在發(fā)生的事以及將來就要發(fā)生的事。是的,她在心里肯定地答復(fù),從目前的實際情況看,回江城絕對是最安全且最正確的,最起碼,自己還有個羅雪玲的學??梢匀ィ绻谄岷谌缒囊估锔鴰讉€陌生的老男人去陌生的邑湖找住處的話,央措心有余悸得直篩糠,兇多吉少是肯定的了……這也成了她心中一生都解不開的謎,因為她永遠也不可能也無從去考評和證實,那天夜里自己對那幾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判斷是對還是錯,他們的動機到底是善還是惡!至于朱衛(wèi)東,當他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一定會理解和支持自己半途突然返回的做法。那么回到江城后怎么辦呢?很顯然,除了再回到白學理的手下打工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跌宕坎坷得近乎離奇的際遇,使央措唯心地宿命起來。天剛亮,客車就駛進了江城,看著明亮亮的大街,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的建筑群,井然有序的車流,如浪的趕早人潮……劫后余生的恩典使她心頭熱潮涌動,眼眶濕潤,可憐那顆被嚴重驚嚇了的心,還慣性一般在胸膛里悸動。 哦,總算一切都有驚無險地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謝天謝地!把脖頸掙得跟胡蘿卜似的央措,一爬上公交車就遭遇了城里人參觀一件不可多得物品的那種驚奇困惑的目光,它們像稀牛糞堆上成千上萬的螞蟻,從她的頭爬到腳,又從腳爬到頭。央措極不自在地低下頭看自己,黑色系帶的休閑皮鞋、黑色緊身的牛仔褲、雪白圓領(lǐng)高腰的麻線衫,這身清爽的裝扮和背上龐大的牛仔包、腳邊鼓鼓囊囊的三個大手提袋格外別扭和突兀地合在一起。 自卑開始翻著番地往上飆升,縱是自己出落得跟仙女一樣又如何?骨子里不就是個一心想寄居在大城市的鄉(xiāng)巴佬,還不如砌樓的磚和土?!y道……難道這些城里人真是有三頭六臂的本領(lǐng),還是具備了無所不能的神通,要不然,自己怎么會感到這么艱難呢? 推開宿舍門,就把姚春蘭和其它室友驚呆了,個個摸頭不著腦地看著眼前這個怪物。央措沒時間解釋,丟下東西就直奔郵局給朱衛(wèi)東發(fā)電報。我親愛的朱衛(wèi)東啊,恐怕此生我們注定是有緣無份,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任命吧。好不容易踅磨到江城大學門口,艱難地撥完了白學理的傳呼號碼。電話通了,“你不是走了嗎?你現(xiàn)在哪里,我這就來找你?!卑讓W理又驚、又喜、又急、又悲的嚷叫聲像從高音喇叭里擴散出來,重重地撞擊著她的耳膜,震得她腦子一片空白。 跨進辦公室,央措倒頭就睡著了,直到白學理端著盛滿飯的大口缸把她叫醒。他說:“央措啊,你怎么能不辭而別呢?你知道嗎?當你們宿舍的同學告訴我說你回去了的那一刻,我難過得差點一頭栽倒在地,想著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樣地疼,告訴我,你去哪里了?”他目光溫柔,但卻隱藏著要看穿看透央措的動機。 央措慢慢轉(zhuǎn)動眼珠,漠然地回答:“我回家了,結(jié)果車在天剛黑時爛在路上,我本來還想繼續(xù)前行,可感覺有幾個居心叵測的男人硬要拉我跟他們一起走,又急又怕中,恰好來了一張回江城的車,我就又回來了?!薄翱纯矗纯?,這就是天意,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意了吧?!彼麅裳郯l(fā)著紅光地蹦跳著、比劃著、演說著,“那幾個對你不懷好意的男人,就是老天為我派去捉拿你的天兵天將,真是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你從此再也別想離開我了,我再也不會放你走了……你知道我想死你了嗎?我真恨不得把你吃掉,免得你到處亂跑,真是想死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一陣又一陣的天懸地轉(zhuǎn)把央措拽進了無底深淵,又冷又濕的淚河浸泡著她,心底又細又弱的吶喊似快斷氣?!爸煨l(wèi)東,對不起!朱衛(wèi)東,對不起,對不起……” 工作一塵不變,只是每天必須接受白學理重復(fù)甜膩的情話。躺在沒有一絲聲音的小閣樓里,看著小窗戶外沉寂遼遠的天空,無形無狀靜默的云朵,央措想到了監(jiān)獄,也許真正坐牢的人,心里也沒有這般苦吧。 朱衛(wèi)東一天一封的信里一如既往地傾吐著無盡的思念和牽掛。央措在信中得知,自己去峽珠那天,朱衛(wèi)東和他小哥哥凌晨三點就到客運站接她,他媽媽天一亮就趕到客運站來看情況,然后就巔著小腳上街買菜去了,一家人焦急得不行,輪流著到車站換班接央措,直到下午三點多得知央措乘坐的客車壞在了路上,傍晚又收到了央措的電報……央措不知是自己和朱衛(wèi)東一家人開了個過分的玩笑,還是上蒼硬要千方百計逼著她喝下這杯忘情水。她還在信中悉數(shù)得知,朱衛(wèi)東已于八月下旬到峽珠團縣委上班,工作清閑得只有看報喝水開會的他,便有了大把時間給央措寫信,每天讀著他那沓厚重的信,感受著他遠在天邊,卻如近在眼前的疼愛和關(guān)心,央措的心像被摘了丟到暗河里,痛苦地撲騰著,怎么也爬不上岸。唯有哭,傷心絕望地哭,和著滴滴嗒嗒的淚雨給他回信,捂著滴血的傷口隱隱約約向他透露絲絲毫毫的分手信號??粗粶I水打得字跡斑斑的信,央措的心碎成了粉,落入了泥,卻不知被誰葬。而寄出信后那份慘淡悲苦的心情,更是折磨得她如坐針氈,徹夜難眠。 羅雪玲總算開學了,央措如見到了親人,她噴涌著決堤般的淚水,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羅雪玲氣得臉色赤白咬牙切齒:“禽獸!還堂堂大學教師,真是披著羊皮的狼?!彼龖n慮地問:“央措啊央措,你打算怎么辦呢?還是你真的想好了就這樣跟著他嗎?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啊,你畢竟才二十歲,你值嗎?難道就為了能留在江城,你愿意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嗎?天吶,這種男人靠得住嗎?央措啊,你可要想清楚啊。”央措淚水漣漣:“我不知道,雪玲,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朱衛(wèi)東那里是絕對回不去了,錦康,我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回校的喜悅,瞬間就被央措遇到的天大麻煩給沖了個干凈。和余江平坐在樹冠織成的篩網(wǎng)下,太陽斑駁的碎片已收盡了鋒芒,涼爽爽的,眼前是沿著墻壁延伸的葉子花灌木叢,玫瑰紅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綴掛在翠綠中,精美壯觀得像一副巨大的西藏地毯,花壇里是被修剪得猶如小學生排著隊般整齊的蔥郁翠柏……唯美的景色加上身邊是相思了近兩個月的戀人……可羅雪玲卻眉頭緊鎖,滿腦子是央措匪夷所思的遭遇。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樣子,看你難過的,是不是你姨父的病……”余江平握住她的手關(guān)切地問?!拔覇柲愫恰绷_雪玲求援地看著他,真想問問他該如何幫助央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不行不行,女孩失節(jié)這種事,怎能讓一個男孩子知道?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我問你,你,你喜歡江城嗎?你畢業(yè)后想留在江城嗎?”余江平笑笑:“喜歡呵,大城市誰不喜歡呢,誰不愿意留在這樣的大城市工作呢?可我哪敢奢望??!一個??粕?,家又在農(nóng)村,沒錢沒關(guān)系沒后臺的,想也是白想……”羅雪玲不等他說完就搶過話頭狠狠詛咒:“我倒是討厭這種大城市,車多人多嘈雜得不讓人安寧,還僵硬、冷漠、殘酷、危險,有什么好?我寧愿回到錦康那樣的小城,寧靜恬淡、與世無爭地過日子。”余江平大笑,“就為這事,看把你愁的。”隨即高舉著她的手,很阿Q地宣誓,“好,說好了,我們回錦康,才不耐煩呆在這烏煙瘴氣的大城市?!?/p> 羅雪玲最終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央措結(jié)束目前這種非正常人的生活,回錦康,一切重新開始,一切重新來過。 白學理除了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和用錢物討好央措外,一有機會就對她描繪絢麗的未來和似乎觸手可及的美好明天,他說:“央措,我們一定要好好干,培訓(xùn)這個行業(yè)潛力無限,現(xiàn)在我們剛起步,只能把所有培訓(xùn)安排在假期里,培訓(xùn)對象也只是針對學校,等我們成立了正規(guī)的公司,就什么樣的培訓(xùn)都開展,請全國各地的知名人士來講學,開論壇,一年到頭都辦班,到時候,就有你忙的了。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提起信心,有多少事等著你去做。我畢竟還要在學校上課,不能時時呆在培訓(xùn)處,今后整個公司就你說了算,你得帶領(lǐng)一幫人,把我們的事業(yè)紅紅火火地做起來,到那時,你還愁什么住處,鈔票?!彼倪@些話,的確給央措打了強心針,讓她從頹喪中慢慢振作,振作。 (未完待續(xù))(張月楨) |